JUNPING Qian

conductor

Interview with Herbert Blomstedt, Part I (in Chinese)

This interview was originally published on Chinese web magazine “音乐·家” (MUSIC·HOME) in 31 March 2016

B = Herbert Blomstedt,  Q = Junping Qian

Q: 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我看见您指挥的时候浑身散发出的一种积极的能量,全团的乐手都能感觉得到,效果非常惊人,您这背后的秘密是什么?

B: 如果说到指挥所散发出的能量,我想绝大多数是精神上的能量。  

Q: 精神能量。

B: 对,不是肢体上的能量,因为肢体的能量很容易产生完全相反的效果,经常会出现TOO DOMINATING(太霸道)的情况。假如我是一个乐手,看到一个暴君式的指挥,我会心里想:这家伙在干什么?他那么凶,吓得我只能往回缩。但如果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我就会更想积极演奏。这非常重要,特别是对于年轻指挥来说——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年轻指挥,这辈子一直这么觉得,突然有一天我就老了(笑),我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一直觉得我很年轻,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觉得乐团比我更有经验。这对于指挥来说是个麻烦事,因为你的事业必须要在某个地方起步,除非是学生乐团,几乎所有乐团都比你有更多的经验。所以我对乐团非常的尊重,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威慑力。每次排练之前我都感到紧张...  

Q: 现在依然会吗?

B: 是的,我会想我是不是够好了呢?我对谱子是否有没有十足的掌握?我是不是有权站在他们面前?他们都是那么棒的音乐家,我必须有东西去给予他们,但又不能给人感觉仿佛他们什么也不懂,而我什么都懂。我必须对他们非常尊重,非常敏感,心怀感恩。我知道我不能演奏乐器像他们一样的好,我也能拉点中提琴,但我怎么也不可能拉得像你一样好。(笑)我小时候学小提琴,我爱小提琴,小提琴的学习帮助了我作为一个音乐人的成长,但这些乐团的成员的演奏水平可都比我高多了,我爱这些和我工作的伙伴们!我想这是很重要的,我认识很多年轻指挥,在指挥比赛中或者是一些难得的机会中用很多别的办法来掩盖他们的不自信,比方说声音放大、夸张的肢体动作,甚至对乐团成员使用不礼貌的语言,去展示似乎他们是处于统治地位的。我很讨厌这样的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个非常令人不悦的经历。我这里不提这个指挥的名字,当时我在斯德哥尔摩上学,我经常去听排练——当时还只有皇家爱乐乐团,还没有广播交响乐团,爱乐乐团当时是全国最好的乐团,我住的很近所以天天去听排练学习。有一天,来了一个非常有名的指挥,排练的曲目是马克斯·里格的《莫扎特变奏曲》(Max Reger: Variations and Fugue on a Theme of Mozart),你知道那个曲子吗?  

Q: 我知道,但是没学过,是不是弦乐有很多分部的那首?

B: 对,写的非常好,非常复杂,音响非常丰富。他显然对这个曲子非常的熟,这个曲子里面有非常轻的段落,有类似3个4个5个P这样的轻响记号,这个乐团并不擅长演奏得那么轻。他想让他们演的轻一些,但他变得越来越沮丧越来越急躁,嗓门越来越高,随后他对着乐团一边跺脚一边大吼“PIANISSIMO!!! PIANISSIMO!!!”,我实在无法忍受了,于是只好从排练厅逃了出来。作为指挥,你怎么可能对着乐团大吼大叫而期待他们演奏的轻呢?如果你自己用最轻最小的动作来演示,人们反而更能领悟到你的意图。我跟这个指挥还算熟识,他的这种行为来自于内心的自卑,我很确信。  

Q: 您说的不会是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吧?

B: 不,不是托斯卡尼尼,虽然他也会做出类似的行为。我听过很多托斯卡尼尼的排练,他更加直接,态度很糟,经常把乐手搞得焦头烂额。但他行为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对音乐的感觉和听觉被毁了,而并不是由于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导致的。他以前指挥的乐团经常演奏质量不高,我想这是他的原因,当时的乐团乐手经常习惯于这样的工作质量,经常也满不在乎,所以他受不了了,于是蛮横地辱骂乐团最难听的话——但是半分钟之后他们却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笑)。因为他的话并不是针对某个个人的辱骂,虽然听上去很像。所以乐手也就习惯了,常常一笑了之。但是前面说到的这个指挥,他表现的像个暴君。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些乐手。所以回到你的问题,如果你问这里面有什么秘密,我会说秘密就是尊重。  

Q: 尊重的对象是?

B: 尊重音乐,但同时也要尊重乐手。  

Q: 同时不能丢掉自信。

B: 对,你知道,指挥必须具备某种权威力,不然没法凝聚乐团的注意力。但是一个指挥的权威应该来自于他对于乐谱的熟知,以及对音乐的爱。每个人都会尊重这样的指挥。有一个例子,非常著名的指挥家卡尔·伯姆(Karl Bohm),在我看来他是个非常杰出的音乐家,但是他的性格非常糟糕。他有一个很棒的排练的DVD,你可以去买,曲目是《唐璜》...  

Q: 哦,我在YOUTUBE上看过那个影片,是跟维也纳爱乐?

B: 啊是的。他每当发现任何一个小问题的时候都会停下来——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难免犯错,指挥不需要告诉乐手:你这错了一个音,你那进早了一个小节...他们都知道。而他却每个小问题都停下来,告诉乐手他们错了,以此来展示他自己的权威,来展示他“自己从来不犯错误”。乐手忍受着他,因为他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而且他的耳朵非常的好。但是他的行为却是实在没有必要的,假如这些错误都是偶然发生的,那下一遍乐手会自己改正过来的,这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Q: 这也取决于是什么类型的错误吧?

B: 当然,有些时候指挥如果指出错误出处可以对排练起到帮助,但是不论是什么样的错误对他来说却没有被区别对待。他指出每一个错误,他几乎对于这些问题的发生而感到兴奋(笑)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个乐团(瑞典广播交响乐团),在我之前的首席指挥是切利比达克,他非常棒。  

Q: 对,他极其有想法。

B: 是的。他很喜欢排练,他的排练时间可能是别的时间的两倍或者是三倍。但是他总是有好的点子来排练乐团,至今我依然能从这个乐团身上听见他的影响,虽然团里已经没有当初和他共事的团员。他极其聪明,但是有一个习惯,他对他的同行都十分刻薄。他看不上几乎所有其他指挥,并且公开说他们的坏话。叫他卡尔·伯姆 “KARTOFFEL” ,意为‘土豆’,他有一次评价伯姆“土豆伯姆这辈子没有指挥过一个小节的音乐”。所有人,他都看不上。但是有一次卡洛斯·克莱伯给他回了一封非常智慧的信,非常谐趣。  

Q: 所以是他先侮辱了卡洛斯·克莱伯(Carlos Kleiber)?

B: 我不记得了,但是应该有文献可查。他用他独特的讽刺语言回复了切利比达克,他说“每一个指挥都会最终去天堂,但是那不是你将会去的地方。你将会去一个很热的地方,你可以想怎么排练就怎么排练,你可以纠正每一个人和发现的“永恒的”问题。(原文是YOU CAN CORRECT EVERY BODY AND EVERY MISTAKE FOR ETERNITY)(笑)非常谐趣。这是刚刚说起伯姆才想到的。 我记得当我在德累斯顿的时候有个故事。伯姆曾经也担任过德累斯顿国家歌剧院的指挥在1933年到1943年,我确信他对那个乐团贡献十足,但是由于他的性格和态度,他并不怎么受乐手们的爱戴,和他工作的人没有人开心。我当时正在排练,这发生在70年代,我们正在准备一个专辑的录音,在卢卡斯教堂,这时,录音剪辑师走了进来,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鲁道夫·肯佩(Rudolf Kempe)去世了。鲁道夫·肯佩也曾是这个乐团的指挥,年轻时是这个乐团的双簧管演奏员,后来成了一个非常好的指挥。当消息宣布了之后,你能感觉到现场的气氛顿时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味道。然后我走去了录音室去讨论录音的问题,这时候周围也有一些乐手跟我一起回听刚刚的录音,坐在第二排的一提琴手鲁迪·乌尔里奇(音译)也在旁边,我们聊了一会音乐,然后他就突然不说话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堵在他心里,想说又说不出。最后他憋不住了,说:“啊...肯佩,不得不死去,可是卡尔·伯姆,却一直活呀,活呀,活呀!!”

 Q: 哈哈哈,有这么严重!

B: 他必须得找到一个出气口来一吐为快!他们就是这么反感伯姆。对于指挥来说,排练时候要制造一种好的氛围。问题是要解决的,想法是要灌输的,但目的不能出于显示自己有多么的聪明而别人有多么无能,而应该是为了我们的共同的认识和目标,大家一起努力一起进步。  

Q: 对,这说的非常对。

B: 如果你要问秘密,我觉得你要找到你自己的方式。  

Q: 这对于我们来说很难,像您所说,我们年轻人很难找到一个让大家都舒服的但是又让我们自己觉得自信的方式来排练乐团。我自己在乐团里演奏,看了各种各样的指挥,有的能行通,有的行不通。我发现凡是行得通的这些指挥,方式和风格都可以是非常非常不同的。但都具备同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的精神力量都很强。但是表现出来的形式真的非常多样化,非常不同,有的时候我理性上觉得这个指挥的某个处理非常的离谱,甚至可以说是错的,但是在那一刻,我的确被他说服了。

B: 对,是这样的。  

Q: 说到这些不同的排练方式,我想聊聊您的排练方式。我发现您每次似乎都准备了许多的排练中会发现的问题,因为您会在每次演奏终止的时候连续地讲许多个问题,您是在排练前准备好的还是在休息的时候准备的呢?B: 我只是对我听到的声音做出了反应。我觉得这很重要,一个指挥必须要给人留下一个印象,他是听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状况的,他提出的问题是刚刚发生的,而不是在家里准备好打算来告诉乐团的。乐团对我的动作做出反应,然后我再对他们的演奏做出反应,大部分时候我很喜欢他们的演奏,有的时候我能在他们的演奏中得到启发,我希望他们也能从我的想法里同样得到灵感,这是一个互相给予和交流的过程。我又想到了一个故事,我的老师伊戈尔·马克维奇曾经来我的德累斯顿乐团指挥。他是一个很棒的指挥,很棒的老师,一直生着病的人,但其实大部分是心理作用——他的身体状况一直都比他想象的要好。他工作起来非常努力。记得那一次,第一次排练他并没有来,而是差遣了他的儿子来排练,并且事前没有告诉乐团。他的儿子在指挥了十个小节之后停了下来,对着乐团说:我父亲说了,这里圆号要响一点... 又过了一会,他又说:我父亲说了,这里巴松要连贯等等等等。乐团被他惹的盛怒。  

Q: 可以想象,因为乐团也许并未发生他想象中的问题。

B: 的确。因为他的判断和纠正并不来自于他当时听到的现场情况,而只是生搬硬套,这样排练就完全没有道理了。他当时很年轻,当时大概只有19岁左右,我能理解,一个年轻人该跟这么好的乐团说些什么呢?我完全的理解他的困境,但他的父亲的确做了一个糟糕的决定,他应该直接取消这场排练。  我的确是在排练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我觉得这是一个指挥的首要秘密。你必须知道谱子里面的一切细节,我知道我演奏乐器一定都不如你们,但是我知道我比所有乐团成员都要熟练掌握总谱。绝大多数乐团成员没有时间去学习总谱,他们可能会学习他们自己的分谱。你作为一个指挥,这是你同时作为一个乐团成员的优势,因为你知道演奏中你的地位,你知道你和哪个声部在一起,你也知道你在和声中的位置,你甚至可以去通过你的演奏影响其它声部。  

Q: 您在指挥的时候,我发现您的技术非常的简洁。您经常就给一个律动,然后一切就在那了。

B: 乐团需要的帮助其实非常少,但是你的信息必须非常清楚明了地传递给他们。我很崇敬这样的乐团,对于一个好的乐团来说,他们是极其敏感的。有一个故事是关于指挥家马勒的。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指挥起来是非常疯狂的——我想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会更倾向与很疯狂的指挥动作。。。  

Q: 您也是吗?

B: 我想我也是吧!但是,成熟的马勒,指挥起来据说动作非常非常的小,施特劳斯也是一样,他几乎没有什么动作,但是他眼睛盯着每一个声部,并且给出非常清楚的指示。  

Q: 施特劳斯是个很极端的例子,我看他指挥不仅几乎动作小,而且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激情,可是乐团——尤其是在演他的曲子的时候,拉着都非常疯狂。

B: 哈哈哈,但这样也许比反过来要好得多吧!乐团看着那些疯狂的“舞者”一定会心里暗想“这家伙在做什么”。。。  

Q: 是的,这的确是我们的想法。在您这个年纪,当您准备乐谱,或者学习一个新曲子的时候,您是怎样学习的呢?

B: 我随时都在学习。  

Q: 但我想这些曲子您应该都已经指挥过很多次了吧?您现在在学习中在找寻一些什么呢?

B: 对,但是人是会忘记的。我要重新学习它们,就算我某个曲子曾经指挥过上百次,我也至少需要一到两天去重新学习,这样才会有新鲜感。  

Q: 所以您现在学谱的过程是怎样的呢?

B: 我当它是个新谱子一样从头开始学。  

Q: 您会去钢琴上弹吗?

B: 不,我从不弹。我能弹,但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钢琴家。  

Q: 您会往谱上写些什么呢?

B: 我会写一些我自己分析出来的注意事项,一些很基本的事情,但我不会像某些指挥一样,画满了红的蓝的颜色的圈圈和线条,我总觉得那样就看不清楚音符了。对于学习谱子的方法,你必须找到最适合你自己的方法,但是总是要明白,对谱子的掌握是指挥最最重要的部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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